老闆退休有感

老闆退休了。由於他既是晶圓代工商業模式的發明人，亦享有「台灣半導體教父」的盛名，他所創辦的公司更在世界半導體產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因此，他的退休自然是一件轟動海內外的大事。關於他對台灣，乃至全球半導體產業的貢獻，各大報章媒體已多所著墨，不在話下。在此，我只想就他與他所創辦的公司對於我個人的影響與意義，抒發一些感想。

我在研究所時期學的就是半導體，因此，老闆所創辦的這家公司對我而言並不陌生。然而，真正讓我起心動念想要加入該公司的時間點，還是到了1998年老闆出版個人自傳上冊的時候。當時的我尚在軍中服役，看到媒體大幅報導他出版自傳的消息後，我立刻跑去買了一本，且僅僅花了兩天一夜的時間便全部讀完。不僅如此，我同時也剪下報章雜誌一系列介紹老闆的文章，仔細讀過後，覺得自己頗能認同他的理念。有了這層「淵源」，當自己在1999年退伍時，面對幾家公司寄給我的就職錄取通知，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老闆的公司。

有人或者會問：在老闆的諸多理念裡，到底是哪一條打動了我呢？我的答案說來可能讓許多人覺得不可思議，那就是：「正直誠信」。為什麼我會被這麼一個看似八股的「口號」所吸引呢？這得從自己當年的心境說起。當時，剛從學校畢業不久的我，手中雖然拿到一紙博士文憑，但對未來的職業生涯發展還是覺得有些茫然迷惘。周遭的親朋好友在短暫祝賀我拿到學位後，紛紛詢問我未來的就業計劃。在聽聞我欲前往產業界謀職的想法後，他們多半質疑以我這樣一個涉世未深的博士，何不留在校園裏當教授、作研究就好？更有自認是「老江湖」或「識途老馬」的親友，索性直接向我灌輸「知識無用論」、「道德無用論」的觀念。在他們的描述裏，現實社會是無情的、功利的，苦幹實幹比不上投機取巧；禮義廉恥更不敵爾虞我詐。在他們的評價裡，自己過去所學的道德信念都成了連篇笑話，而我就像一隻即將進入弱肉強食叢林社會的無知小白兔，終究是無法長久生存下去的。那個時候，正猶豫不決的我，又不甘被視為百無一用的書生，突然遇到老闆這樣一個講求「仁義道德」的企業家，就像是在即將溺水的當口，攀得了一塊浮木，使自己空虛無助的心靈暫時得到了依靠。

但，仁義道德真的能成功嗎？老實說，我當時也是很懷疑的。畢竟，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在現實生活中體驗到因為堅信仁義道德而帶來的公平正義。有一段鮮明的童年記憶恰恰為此作了最好的註解：

那是小學五年級時，某次考試與某同學並列全班最高分。公布成績的隔天早自習時間，該同學的母親來校拜訪班級導師，並送給老師一個精緻的禮盒。稍晚課堂上，在老師發下的獎狀裡，該同學得到的是「第一名」，而我的狀子則寫著「成績優異」。當下，我有些疑惑地問老師：明明我與該同學同分，為什麼我不是「第一名」呢？老師有些不耐地回答我：「『成績優異』和『第一名』是一樣的！」，當時的我，基於對老師的信任，欣然接受了這樣的解釋；但多年之後，隨著智識增長，我還是發現了「成績優異」與「第一名」終究是不一樣的；同時，我也感到非常難過：倒不是為了一張獎狀，而是遭受欺騙後對人性的失望。

之後的許多年裡，類似的事件不斷地上演，只是那個「不太正直誠信」的角色從某位老師變成了某某校長、某某長官，甚至某某政治人物；而那些經不起檢驗的謊言、X話內容則從教育領域的「常態編班」、「正常教學」、「教育改革」，擴大到了政治層面的「反攻大陸」、「獨立建國」。在經歷一次次的希望幻滅與信仰崩盤後，漸漸地，我麻木了，同時也養成了對周遭事物懷疑、不信任的心態；我一度偏激地認為：這個社會基本上是鄙視弱勢者的；許多的資訊與話語權，均被少數權貴所把持，而大部分的法律，不過是便於恃強凌弱的工具而已。身為弱勢者的人們，處在這樣的大環境裡，若非在當權者刻意的蒙蔽、欺騙之下，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就是可能在一覺醒來之後，發現原本屬於自己的權利已被無情的律法剝奪殆盡。

然而，自從進入老闆創立的公司後，我的既有觀念被徹底顛覆了。我發現老闆的大大小小要求，居然可以在公司廠房的各個角落裡落實、發生著：從電梯的升降速度，開會的效率，工時的控制，乃至企業文化；而老闆在創辦公司時立下的目標與願景竟也在世事滄桑之中逐一實現了：在他的領導下，我們先是甩開了初期纏鬥不休的老對手，後來更一舉超越了許多曾經不可一世的全球知名企業，無論在營收、獲利，或市值的成長方面，都開創了奇蹟，進而能在世界半導體產業佔有一席之地，最終成功地打造了一家名揚國際的公司。很難想像，這一切成就的起點，竟然是出自一個簡單的理念：「正直誠信」。

直到多年以後，我終於領悟到：老闆之所以強調正直誠信，除了是為堅持個人的信念以外，更要緊的是，這家公司的商業模式(business model)本身就是建立在正直誠信的基礎之上。許多客戶願意將自己設計的積體電路(Integrated Circuit, IC)產品交給我們公司生產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相信我們不會將他們的商業與技術機密洩漏給其他人（特別是他們的競爭對手—同時在我們公司下單生產的對手）。換句話說，老闆已經成功地將「正直誠信」這句口號變成了為公司賺錢的法寶。這真令我欽佩不已！

此外，老闆還有一個令我佩服之處在於：無論是在媒體上或鎂光燈下的公開嚴肅場合，乃至私底下的輕鬆聚會（包括在我們面前吃著漢堡，喝著可樂的時候），他的言行都是一致的，可謂親身實踐了「正直誠信」的風範。我永遠忘不了老闆認真評析時事大局時所展現的的理性與睿智，話鋒犀利，卻又不失幽默；儘管不是每一個評論或預測都能準確無誤（例如：英國是否脫歐？川普會不會當選美國總統？），但在聆聽他說話的當下，我還是寧願選擇相信他。我想，這大概就是一個正直誠信領導者所具有的獨特魅力吧？

能夠成為老闆公司的一名員工，並在台灣半導體風起雲湧的時代躬逢其盛，我無疑是十分幸運的。我很感激老闆與他所創辦的公司給了自己這麼一個脫貧築夢的機會。在這個公司裡工作，我從來不用錙銖必較地查看每個月底發下的薪水單，擔心是否被苛扣了什麼款項或權益；我唯一需要關心的是：負責的事情能否做得好，並且及時達成目標。我完全相信老闆以及他創立的公司絕對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克盡職責、表現傑出的員工，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另一方面，這個公司也像是一個助人圓夢的平台，而這些個夢想甚至可以大到足以改變世界。我幾曾想到過：有朝一日，自己平日點點滴滴的努力，不管是辛苦熬夜鑽硏出來的些微成果，抑或苦思冥想後靈光乍現的丁點巧思，都能透過這個平台，搭上公司為全球不同客戶代工生產的IC晶片產品，深植在許許多多的電子產品之中。當世人每天使用這些產品的同時，在每個電晶體開關運作之際，每個電子流動的瞬間，渺小的自己竟也在冥冥之中，默默地為世界科技文明的推進做出了小小的貢獻。

老闆退休了，細數自己自加入他的公司迄今所獲得的一切，謹以此文向他表達由衷的謝意與敬意。同時，我也深信：老闆傾其半生所建立的正直誠信企業典範，將會永久流傳下去。

寫於2018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