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載:今天是「八二三砲戰」六十三週年,晚餐時特別向當年親身參與該戰役的家父致意:
「爸爸,您知道今天是『八二三』嗎?」
年邁重聽的家父以手扶耳,反問我:
「你說什麼?我聽不到⋯」
「我說『八、二、三』啊!」我故意提高音量,確定他能聽清楚。
「八二三啊⋯」
聽到我問題的家父略微沈吟後,突然眼睛一亮,很激動地說道:
「八二三砲戰?我知道啊!當時我就在金門啊!」
於是,我非常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常常記不得前一天發生什麼事的健忘老人,竟然滔滔不絕地述說著那段六十三年前的戰火回憶。
根據家父的説法,發生八二三炮戰的那年(民國四十七年),他剛接任金門某兵器連的副連長,駐地位在舊金城附近。砲戰開始的傍晚時分,他正在據點附近走動,行至當地某熟識百姓家門口時,突聞院內一老嫗朝他喊道:
「副連長!共匪的砲彈打來了!趕快躲起來!」
家父雖不明就理,但仍採取反射動作,快速進入最近的碉堡尋找掩蔽;而說時遲,那時快,一群砲彈真的就呼嘯落在左近,轟隆巨響,加上四散橫飛的彈片與塵土,著實給初臨砲戰現場的家父,紮紮實實地上演了一場震撼教育。
事後,家父向救他一命的老嫗道謝,但他至今仍不明白:那個老嫗是如何未卜先知,從而感應到即將打來的砲彈?
相較於家父的大難不死,他的三位長官-包括抗日名將吉星文在內的三位金門防衛部副司令-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全都喪命於第一波的敵人砲火之下⋯
砲戰開始後,如何維持金門數萬大軍的補給,自是嚴重的問題。家父所屬的部隊,不時便被派往料羅灣支援兩棲登陸艦艇的搶灘運補。據他回憶:從灘頭往外海望去,負責「護航」的美軍第七艦隊軍艦羅列矗立在遠方匪砲射程之外,而國軍登陸艦艇則乘砲火間歇的空檔,搶灘登陸,卸下軍需物資,再由岸上支援部隊急速搬運離開。當然,所謂的間歇空檔是説不準的⋯若倒楣遇上了敵人覆蓋的砲火,也是生死由命了⋯
除了支援搶灘補給,家父的部隊也參與修築代號「保羅部隊」的砲兵陣地。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們曾經修了一個巨大的碉堡,裡頭預備放的是美軍之後運來的「秘密武器」-八吋巨型榴砲。這一型的龐然巨砲據說在砲戰後期充分發揮了壓制敵火的效果,給予對岸敵軍沈重的打擊。諸多場景中,家父還記得:眾人以鐵索將巨砲拖入陣地時,美軍顧問從旁指導的光景;以及當此巨砲發射砲彈時,鄰近據點內的牆與天花板都隨之震動、掉灰的駭人場面。
當這場砲戰進入後期的相持階段時,家父的職務也獲得了調整。他被上校團長推薦,擔任少將師長的侍從官。此職務若在平時,稱得上是一個可以「狐假虎威」的好缺;但在戰時-特別是身處前線部隊-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為此,家父説了一段親身經驗:
那是在一陣較為猛烈的砲擊之後,師長表示要親赴前線視察損失情況;但去就去吧,偏偏還講究排場,結果,加上陪同前往的團長、營長,以及諸隨從,共湊了三部吉普車,就這麼一路浩浩蕩蕩地開赴前線陣地。當時的家父,在經過一段時日的戰火洗禮後,早變得機警老練,車隊剛抵達目的地後,家父便心生不祥。他判斷:剛才大搖大擺前來的車隊,恐怕已經被對岸敵人的長程望遠鏡偵知,此刻敵軍必已在調集火力,預備齊射這個一看就是乘載高官的車隊。於是,他低聲提醒師長速速進入據點深處掩蔽。不承想師長為了表現自己「處變不驚」的勇氣,竟然仍是慢條斯理地緩步巡行。結果,沒多久,敵人砲火果然覆蓋下來,家父回憶道:
「哼!砲一打來,那老傢伙(師長)跑得比誰都快,一溜煙就不見人影了⋯」
等家父大致講完他對那場戰爭的回憶,我問了他一個問題:
「在戰火之中,您不會害怕嗎?」
家父若有所思地答道:
「剛開始的時候當然是會怕的⋯但一段時間之後,也就麻木了⋯」
聽完家父的回答,我突然想到:自己當兵入伍時,差不多就是家父當年參加八二三砲戰時的年紀。然而,我當兵時的大環境儘管再苦再難,都不會讓人聯想到戰爭與死亡的威脅,甚至還帶著點浪漫的心情;而家父當年所處的氛圍則是九死一生、朝不保夕。兩相比較,倒教作兒子的我,感到十分汗顏⋯呵
訪問家父的結尾,正想稱讚他老人家記憶力大有進步時,卻聽他問我道:
「兒啊,那八二三砲戰時,你多大年紀了?」
在我哭笑不得之際,一旁的家母忍不住發話了:
「這個老糊塗又在胡說了!你與其問兒子當年多大年紀,還不如問兒子他媽那時多大!哼,我那時候恐怕還沒唸小學咧⋯」
當年的八二三砲戰,中共打的雖是金門,但終極目標仍是台灣;而守住了金門,也就守住了台灣。由此推知:參與這場戰役的家父,自然也是守護台灣的英雄之一。
另一方面,家父的付出,可曾換得了什麼福報?那場戰爭的十年之後,家父在他所保衛過的台灣島上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不但延續了香火,也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